咩咩羊RIO

山水总相逢。

多情人间

[一]

 

岁末峭寒,夜半有风拂开未掩实的门,漏下一地苍白的清莹月华。

宋岚在榻上坐起,额角沁着梦魇后的冷汗,伸手向一旁摸去:“是你吗?”

没有回应。他这才想到刚才多半是风,并不是有谁回来了,手慢慢地垂下去搁在被上。

 

过了明日,他在这座山上就待了整整一年。

 

伤势最重的第一个月,他神志不清,封闭自我,如同已经死去。晓星尘日日守在床沿照料,几近哀切般求他坚持,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又这么生生被拽了回来。渐渐有了知觉,便能感到晓星尘每日小心地扶起他喂药,却不敢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有时宋岚抿住了唇不肯喝,那人便慌起来,连声道,宋道长,你别同自己置气,一切都怪我。

 

宋岚在无声的黑暗中回答,不怪你。错不在你,我如何不知,只是……不堪相对。

 

换眼后的第三天,宋岚甫一醒转,唤不到晓星尘,心中霎时便一片通透,拖着虚弱的躯体挣下了床。抱山散人守在门前,轻挥袍袖将他扫回去,掷下冷冷淡淡的一句:“莫白费了他的苦心。”

 

抱山嘱他戒躁戒悲戒怒,好好修养晓星尘留给他的一对眼睛。这一留,就留到了岁末。

 

室内烛火幽微,宋岚在铜镜前端正跪坐,微微低头双手探到脑后,裹眼的白绸一层层软软垂落,显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

 

镜中是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依旧亮如星子,往常总盈着三分温和笑意,如今却在他的眼眶中透着沉静的悲伤。

 

“星尘。”宋岚伸手抚上眼眶遮住,喉中似乎梗了什么,“星尘……”

你没了眼睛,现在何处。

 

簌簌的风雪从半开的房门卷进来,满室寒凉,烛火将灭未灭地摇曳着。宋岚起身至门前,入眼是满山寂寂的温柔夜色,数点寥落星辰,它们曾陪伴晓星尘度过数十载的岁月,如今依旧温和地照拂着他。

 

就如晓星尘照拂着他一般。

 

那也是个天寒地冻的日子,他气息低微,伤痕累累地被晓星尘负着一步步上山来。愈至高处,风雪落得愈急,呼吸间寒意呛入骨髓,晓星尘只得寻了背风处把他抱在怀里,揉搓他冻得失去知觉的手脚,一遍遍地叫他,子琛,子琛……雪纷纷落满衣襟,覆了发冠眉眼,冷意遍躯,恍惚中有慌乱而温热的触碰落在脸颊,贴住双唇渡来热气。

 

[子琛,子琛……宋道长,撑住,就快到了。]

 

那人是对他如何地珍惜愧疚,又如何跪在师尊面前乞求医治,却因自己一句‘从此不必再见’负剑下山,孤身离去。如今想来,字字锥心。

 

雪覆了长阶,远望与微明的天色融成一片,宋岚缓缓拾级而上,黑色袍角并拂尘随风微微飘动。

抱山散人已等在门前,淡声:“你这便要下山?”

“蒙前辈施救之恩,宋子琛定当铭记。”宋岚伏地恭敬地行了一记叩礼,既为救治之恩,也敬其是晓星尘的师尊,“星尘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我须去寻他。”

 

抱山散人不知年岁几何,眉发皆是雪色,面容却仍如一位姣好的年轻女子,此时那双阅尽沧桑的双眸透出悯色,似是叹了一声:“去吧。”

 

既入红尘,便与此间再无干系。

 

[二]

 

[入我门者,须得立誓此生潜心修道,绝不下山。如若离山,无论什么理由,从此绝不能再回来。自力更生,红尘中爬摸滚打,再无关系。]

[星尘,你立誓罢。]

 

晓星尘坐在窗前静静回忆着从前的事,寒风裹着雪花从破损的木窗间呼呼钻入,落在掌心皆成冰凉,他握着那雪,便又想起了宋子琛。自己怀报世之志投入滚滚红尘,此生本不该再与师门有所牵扯,然而唯一的挚友受他所累,又如何能不管不顾。

 

[你为何而来?]

[弟子不肖,自毁誓言,但求师父救救子琛!]

三叩首,长跪不起。

雪纷纷而落,覆了一层又一层,似无止息。晓星尘伏在阶前,雪融成冰水浸湿了头发和大半个胸襟,整个人几乎被白雪埋了个干净,却始终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头顶落下一道无奈的轻叹。

[你素来心性坚韧,罢了,为师应你。]

 

子琛,你现下如何,双眼可好全了么?

 

身后忽然传来细细索索的声响,想是床上的人被冷风吹醒了,拥被坐起轻轻打了个喷嚏:“道长,你在那里吗?”

虽然看不见,晓星尘还是朝那个方向侧头,温和道:“我在,天色尚早,再睡会吧。”

“不睡了,道长你坐了一夜,才该去睡会呢。”晓星尘摇摇头,阿箐抓到搁在床边的竹竿摸到他身边坐下,顿时被从窗缝漏进来的风雪冻得一个激灵。

晓星尘面露歉色:“对不住。”

“没事没事!道长你可千万别这么说。”阿箐急忙摆手,生怕晓星尘责怪自己“以前下雪的时候,没地方可去,我在街上找个避风的角落捱一捱也能过。现在遇到了道长还有客栈住,已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啦。”

 

晓星尘微微一笑,不知是否错觉,方才笼在周身的寂寥气息亦散了多半。

阿箐混迹市井这么多年,何等擅观颜色,逮着机会便卖起乖来:“所以呀,道长要是丢下了我,我就只能回街头继续流浪过活了,忍饥挨冻不说,被人抓到了还要遭一顿打,那多可怜呀。”

晓星尘摇头:“你不先偷人钱袋,别人又怎会来打你?”

 

他即便是责怪,语气仍是温和的,仿佛在教导自己不懂事的幼妹。阿箐知道晓星尘看破了自己的小心思,吐了吐舌头,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道长,你什么都明白。”

 

晓星尘一言不发,面上也无异状,阿箐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过了一会,她把腿并起来圈拢好让自己暖和些,下颌抵着膝盖,一手垂下去捻玩自己的衣角,闷闷道:“道长,我说实话吧。我死缠烂打地要跟着你,不仅因为你人好,对我也好,还因为你和我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我……”顿了一下,怔怔道,“我不想再过从前的生活了。”

 

或许是触动了什么往事,阿箐的双眸隐隐泛起水光,晓星尘虽然看不见,却听得出声线的些微变化,终究心肠软了下来。

“你心地并不坏,以后若不再做窃人钱财之事,跟着我也无妨。”

 

“我改!道长,我一定改!”阿箐几乎要跳起来,泪花尚不及擦去便扑过去抱晓星尘的胳膊,神情欢喜,“道长管着我罢,若是哪里不好,就用竹竿敲我的手心。”

“伶牙俐齿。”

 

阿箐缠了这么些天,总算磨得晓星尘松了口,心中止不住地雀跃,被晓星尘托着坐直了身子,两条腿儿仍是晃晃悠悠:“道长,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他们数月来行踪不定,似乎全无规划,听到何处有作祟异事便前往解决,却又专拣偏僻少人处行走。阿箐原先以为晓星尘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那么此时总该有个确定的去处。晓星尘眉尖微拢,想了一会儿:“再往前半日路有座义城,在那买些东西,便折身往北去罢。”

 

“向北去做什么?”

“为故人扫观。”

 

霜华静静置在一旁,青铜色的缕花剑鞘裹着雪一般的冷光,大约刚被擦拭过。晓星尘伸手一寸寸抚过,剑穗的黑色流苏轻轻扫过掌心,也似乎在心头轻轻地挠了一道。

那是他的一点儿小私心。临下山前,他将拂雪的剑穗与自己的调换了,往后孑然一身的漫长寂寞岁月里,权当是为自己……留个念想。

 

[三]

 

剑穗本为一对,一黑一白,是晓星尘送给自己的加冠礼。

 

那时他与晓星尘结识已有半年,彼此愈觉相投,几乎形影不离,故而回师门受加冠之礼时,也邀了晓星尘一道回去。

 

夜风拂落梨花纷纷,如下了一场初雪,宋岚从师尊那回来,远远地便望见梨树下站着的晓星尘,披了一肩渺渺月色,形容恍如仙人。

一切似乎都刚刚好。

 

[子琛,贺你加冠。]

晓星尘将剑穗交到宋岚手中,又引他去看玉质底座刻着的小字,宋岚接了,指尖触过晓星尘的掌心,微微一握,随即放开。

 

两人在梨花树下对酌。

[我既已下山,此生便不能再回去了。]许是多饮了两杯,晓星尘向他提起了师门的训诫,[师尊说人各有选择,她当年决意避世不理凡尘,却也不能阻止弟子入世,只是此后荣辱生死都须自己一力承当,永不可连及师门。]

宋岚静静地听完,越过桌面握住晓星尘的手,少年人的体温透过相叠的手指毫无阻隔地传过来。

[我与你一道承担。]

 

我与你一道承担。星尘,自你换目予我的那一刻起,你我今生的命数纠葛已连在一起,不可能再分开了。

 

宋岚下山后一路向南而行,沿途打听晓星尘的消息,遇人便问是否见过一个身形与他相近,气质温雅,剑缕霜花的盲眼道人。所得讯息却极寥寥,或是错漏百出,也有那故意拿晓星尘的行踪来诓他的,不胜细数。

 

“宋道长,恕我直言,晓星尘道长多半有意隐藏了行踪,你再这般漫无目的地寻找下去只怕也是徒劳啊。”面前的人年过半百,惯带三分笑迎人的面容尽是岁月的痕迹,捋着花白胡须上下打量着宋岚,迟疑一阵,缓缓道,“宋道长若要托我们打听呢,那自然容易得多。小老儿虽然同情您的遭遇,只是行有行规,该给的银子是不能少的。宋道长先付一百两罢。”

 

宋岚不言不语,唇抿成一条线,袍袖下的手指微微地扣紧了。

 

“这……唉。八十两,宋道长,不能再少了。”

 

宋岚颔首:“多谢。”从腰间解下钱袋放在桌上,声音略滞涩,“剩下的……容我宽限两日。”

 

无世家傍身以提供源源不断的资助,普通修士大多只能靠替人除祟收取酬劳,再不济摆摊算卦,日子过得清苦不说,亦会被人低看一等,因此各大世家的客卿之位才被人抢破了头。

 

宋岚少年成名,风评甚佳,本不在此列。然而如今白雪观已毁,以他的性格又绝难在夜猎后主动向人索取酬劳,虽也有先前盛情相邀的世家提出援助,然而松口接受了的后果如何,宋岚心里清楚得很。如此一来,竟是毫无办法。

 

道观没了,亲人死了,星尘走了。宋岚缓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身姿如松,眉目清俊冷淡,身后雪白的剑穗微微飘扬。

 

然而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集市中心的一块地方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人,不时爆出惊天的赞叹叫好声,围着的人议论纷纷,神色各异。

“怎么了,今天是谁在卖艺?”

“你不知道?”接他话的人神情古怪极了,似乎欲言又止,“就是那位被称作傲雪凌霜的宋子琛啊,为人向来高傲得很,不知怎么竟会在此处……”

“许是遭了什么变故罢?”

 

铮地一声清鸣,拂雪霎时分作数十道雪影,一剑紧接着一剑刺出,迅捷无比、连绵不断。每一剑去路又藏着数十种变化,教人瞧得眼花缭乱,场中密密交织的剑光如雪片纷飞,真个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一套剑法舞罢,众人纷纷拍掌叫好。

 

宋岚站在场中,左手挽着雪白的拂尘,黑色袍袖随风微微拂摆,却是神情冷淡,一语不发。

 

围着的人群中有纯粹看热闹的,也有识得宋岚或听过他名号的,那些人大多都知晓了白雪观灭门的惨事及宋岚一路打听晓星尘下落的消息,此时同情唏嘘者有之,漠不关心者有之,借机嘲讽者亦有之。

 

“宋子琛道长不愧是出身名门,这把拂雪也果真为极品灵剑。”人群中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修士,唇角高高地扬起,对着宋岚虚虚拱了下手,“久仰傲雪凌霜大名,深憾无缘得见,不想今日竟能有幸看到宋道长亲自演示剑法,实在是大饱眼福啊!”

 

他这话看似恭维,实则暗藏恶意讥讽,果然,话音方落,人群中便有几道声音跟着噗嗤笑出来。

 

宋岚神色冰冷,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厌恶搭理此人。

 

然而世上偏就是有这种人,见你年轻有为受人称赞,明明与他毫无干系,偏就暗地里嫉恨上了。若你有一日落魄些,他便仿佛自己得了什么利似的高兴起来,非要上赶着讽刺挖苦几句才觉快活。宋岚不欲搭理,那人却不依不饶,冷冷哼笑了一声:“宋道长好傲的架子!看不上我这无名之辈不成?我劝您一句呢,若往日肯拉一拉面子多结善缘,便落难时也有人帮衬,何至于沦落至此呢?”

 

宋岚冷淡道:“与你何干。”

 

那人不料宋岚态度仍如此冷硬,被噎了一下,又被众人意味复杂的多道目光落在身上,顿时脸色涨成紫红,怒极反笑,从怀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啪地掷在宋岚脚下:“不敢教导宋道长,只是在下方才看了场精彩的表演也得表示一二才好,总不好叫宋道长白忙活一场!哈哈哈哈哈!”笑罢,用力推搡开众人,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这话实在难听极了,当场便有不平的女修跺着脚怒叱:“你太过分了!”

 

闹了这么一出,众人均觉讪讪的没趣,纷纷散去了,也有些留下银钱或说一两句宽慰之语再走的。那个方才出过声的女修这时却泄了气势,在宋岚身边踌躇扭捏了许久,才低声道:“宋道长,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不瞒你说,这事我也略有耳闻,宋道长,你,你……找了这么久,难道晓星尘道长就一点儿不知道吗?若他知道,又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宋岚答:“或许我的运气不太好。”

 

那就一直找下去吗?

那就一直找下去罢。

 

两个月后,那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又找到了宋岚,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宋岚侧首:“蜀东?”

“正是,晓星尘道长最后现身之处便在蜀地,离这儿尚有一个多月的车马路程,等您到了那地界,自然还会有人指引的。”

宋岚又重复了一遍,将路线记在心里,笼在眉宇多日的冰霜这才稍稍化开,显出微笑之意:“有劳了。”

“哪里哪里,我们也盼着您能早日找到晓星尘道长吶,蜀道艰险,望您此行万事顺利啊。”

“承您吉言。”

 

[四]

 

义城,又是一个夜晚来临。

今夜似乎格外寂静,厚厚的云彩遮住了月光,一丝光也不透下来。

 

晓星尘自然无妨,坐在桌边取了布细细地擦拭霜华剑,阿箐却是看得见的,心里不知怎么慌得很,躺在棺材里翻来覆去就是不睡。

 

沉沉的黑暗里忽然传来晓星尘温和的声音:“阿箐,睡不着么?”

她便索性爬了起来,空手往晓星尘那边摸去,走了几步,肘弯被轻轻托了一下,引到桌旁的矮凳上坐下。

 

她舒了口气,心里安定了些,对着满屋子沉沉黑暗虽仍觉微怵,但她自己现在是个‘小瞎子’,屋子里又没有第三个人,总不能开口让晓星尘点灯照明。坐了片刻,她憋不住地叫了一句:“道长,我怕!”

 

晓星尘微笑:“你怕什么?”

怕黑,当然不能说。阿箐道:“我怕鬼,道长,我总觉得背后阴戚戚的,是不是有什么游魂在附近呀?这样干坐着静悄悄的好吓人,道长,你还是给我讲故事吧。”

 

晓星尘道:“上次讲的故事你说听过了。”

“那换个新的嘛!那个讨厌鬼倒是花话一套套的,可我不爱听他讲,就要道长给我讲。”

晓星尘莞尔:“阿箐,不可背后道人是非。”

阿箐唉了一声,抱住晓星尘的手摇了两下:“好啦,这不是他不在么?三天两头不见人影,问他干什么去又不说实话,还总变着花样欺负我,讨厌死了。”

 

似乎自个儿气了一会,阿箐突然想起什么事,犹豫道:“道长,你以后还是不要出去夜猎了。”

晓星尘正把霜华重新用白布一道道缠起来,听她语气有异,怔道:“怎么?”

“我也说不上来……可是,道长,咱们这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啊。”阿箐轻轻地踢着脚,语气发虚,有心把那天跟去看到的异状告诉晓星尘,却又不能暴露自己其实看得见。而晓星尘似乎也正思考着什么,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霜华剑柄,竟没注意到她的心神不宁。

 

霜华剑能指引尸气,入世后的第一场夜猎,他一把长剑一尾拂尘,只身闯山拔得头筹,凭的便是这把霜华。

 

也是在那场夜猎中与子琛结识。

 

所有人都言宋子琛清傲孤高,从不与人亲近,对他却破了例。黑衣道人随着他一同下山,与他讲世间的纷繁精彩,虽然说得不多,一字一句却极认真。自此后,霜华所到之处,拂雪亦至,从不离分。

 

晓星尘曾打趣道,子琛,你莫不是对我一见如故?

极少玩笑的宋岚却执了他的手,是啊,一见如故。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与君再重逢,生死两决绝。

 

霜华饮了宋岚心头的一泼热血,如今又被晓星尘举着划过了自己的脖颈,一道雪亮的剑光晃过,当啷一声滚落在地。

宋岚木然地站立在晓星尘的尸体前,微微低头,那对惨白的瞳仁却已经什么都映不出了。

 

[宋道长,蜀道艰险,望您此行万事顺利啊。]

[……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吗……]

[怎么啦!两个好朋友见面,感动得都哭了!你们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

[饶了我吧。]

 

这一座空荡荡的鬼城变作了枷锁,困住了他们近十年的光阴,寸步难移。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一道陌生的清朗男声在他耳边响起,深入脑髓的刺颅钉被人轻轻地取了出来。

 

“宋道长,晓星尘道长的尸体,你打算怎么办?”

[五]

 

宋岚抱着晓星尘动作极轻地放在铺好的柴堆上,这具躯体也同他一般地凶尸化了,肤色苍白微青,抱在怀里如一块僵冷的石头。

 

曾经会说会笑,神采奕奕的晓星尘……

 

宋岚半跪下来,指尖隔着半寸距离细细描摹过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容。他大约已有好几年没能这样好好地看着晓星尘了。从前少年时总觉得时间太匆匆,在一起的时光风逐流云般眨眼飞逝,而如今他们两人的时间都永远地停止了,只不过一个停在不会再流动的过去,另一个停在漫长如沉寂死水的未来。

 

小辈们面面相觑,望着宋岚轻柔地为晓星尘理好微乱的衣裳和发冠,将他双手交叠好好地压着那支拂尘,又静了片刻,微微侧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蓝思追立刻举着火把上前躬身,轻声:“宋道长。”

 

西风正烈,火焰在柴堆上燎了一下便立时熊熊地蔓延烧起来,木柴噼里啪啦的炸裂声里,火舌跳跃舔舐着白衣道长安详平躺的尸体,渐渐淹没。

 

星尘,宋岚在心里轻声念他的名字,来寻你的路上我想着,无论如何要同你把话说清楚,以后再不分开了。那些日子里,想过很多种你我间会发生的情形,有好的,有坏的,然而却料不到会糟糕至今日境地。

 

宁愿你当初不来白雪观寻我,后来所见的也不过是一个干干净净死去的宋子琛,你双目完好,必不会受奸人所欺。又或者你我交情浅些,那么你得知真相纵然悲痛难当,然祸首未除,鸿志未成,以你之心志坚若磐石,何至于当场自刎惨死。

 

如今我为凶尸你为魂,俱陷泥淖中,曾约定过的种种已俱作云烟散。然而我心中仍存着期冀,带你同涉万水千山,行世路,除奸邪,或有一日还可再见。星尘,你可愿?

 

火光渐熄,风卷过,露出黑色灰烬里埋着的残骨。

 

宋岚一动不动,西风呜咽低旋,拱着袍袂烈烈翻飞,无人敢在这时出声。良久,宋岚伸出手插入土中,凶尸的指甲长而尖锐,亦无痛觉,很快刨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捧着晓星尘的骨灰和残骸埋了进去。

 

众小辈们均出身世家,历事甚少,与亲朋生离尚未有过几次,何曾见过惨烈如斯的死别,或许死别都算不上罢。见宋岚亲手葬了晓星尘,又在城门口向蓝魏二人致了谢意,与众人道别,那道远去的背影负着双剑,拂尘飘飘,仍是一派风骨凛然,一时心头俱是道不明的滋味。

 

蓝思追看着他的背影出神了一会儿,道:“‘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不知他们二位,还有没有再聚首之日。”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涉长川,过东篱,行覆雪千山,历四季轮转,他走过世间的每一寸土地,寻找晓星尘散成千万片的碎魂。只要魂魄不曾消失,那便至少不是全无希望。

 

宋岚把那只锁灵囊贴着心口收好,惟盼能为他遮挡一点人世间的凄风苦雨。

 

这一缕残魂,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支撑着他活下去,长长久久,漫漫世路,背着两个人的罪与念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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