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喜欢又心疼这个伶俐勇敢的小姑娘，所以为她写了一篇文。这名字一看就是刀（不
01
渡忘川，过奈何，饮下一碗孟婆汤，便前尘两忘。
我是忘川河上司命人，一杆笔，一卷纸，断前缘因果。世上痴缠的人死了变作痴鬼，往往不愿饮下孟婆汤忘却心中所念，便送到我这儿来，助他们开解前尘，早日投胎转生。
这日孟婆推了一个小姑娘到我面前：“喏。”摇了摇满头银发，佝偻着背转身走了，我便知道这又是一个不愿喝孟婆汤的人。
眼前的人生了一张清秀俏丽的脸蛋，眼瞳素白，穿着朴素的青衣裳，衣角还打了两块不起眼的布丁。约莫生前是个穷苦人家的姑娘，我这般猜测，出声问她：“你叫什么？”
小姑娘脆生生答道：“阿箐。”
声音婉转如黄莺，两个音节在我耳边跳了一跳，仿佛化作鸟雀欢快地飞走了。阿箐白生生的眼瞳盯住我，一字一顿认真请求道。
“我没有不愿意转世，只是想请你记一个故事。”
这倒很有趣。
我遇过很多只心有执念的鬼，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她有什么不得不留下来的话吗？我从善如流地摊开一卷纸，提起笔，冲她微微一笑：“请说。”
02
阿箐讲述的声音清亮动听，调子偏高，像一只活泼的鸟雀在林间跳跃鸣叫，一刻也不肯停歇。这只雀儿上上下下地飞着，歌声如玉珠滚落，忽而俯冲而下，落在了一个白衣道长的肩头，收翅偏头瞧了瞧。
“那时候，我遇见了一位道长，他长得好看，心地也好，对我温柔极啦。”阿箐想起什么，忽然笑起来，“道长说他的名字叫晓星尘，让我不要记错了。这个姓很少见，是不是？我怎么会记错呢？”
晓星尘道长探手碰到落在他肩头的雀儿，小家伙很不怕人，不仅不飞走，还亲热地偏头蹭了蹭他的手指，啾啾叫了两声。
阿箐凑上来抱住晓星尘另外一边胳膊，脆生生地欢喜道：“呀，是小鸟！好可爱，道长，送给我吧？”
晓星尘抚了抚茸茸的羽翅，指下传来生命跳动的热度，他心里一柔，便没说话。
过了一会，唤：“阿箐？”
阿箐鼓起两腮，故意走在前面，使小性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竹竿戳着地面。
晓星尘心里微微一叹，这是生气了。
小姑娘闹起脾气来最是难哄，晓星尘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应对，一时两人无话，沉默赶路。
恰逢多雨时节，没过一会骤雨便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枝叶树干上，山路很快变得泥泞起来。阿箐顾不上闹别扭，急忙过来扶住晓星尘，有些害怕：“道长，雨这么大，我们怎么办啊？”举目四望，皆是茫茫雨幕，什么都看不清了。
“别怕。”晓星尘倒很镇定，反手轻拍了拍阿箐，声音温和，“走这儿。”
他虽然看不见，却好像对这里十分熟悉似的，走路毫不迟疑，还顺手扶了一把险些摔倒的阿箐：“慢一点，小心。”
阿箐吐了吐舌头，把晓星尘的袖子抓得更紧了些，不再东张西望专心走路。两人很快来到了一处山洞前。
“是山洞，道长你真厉害！我们快进去吧。”阿箐高兴极了，连忙拉着晓星尘进去躲雨，里面尚算干燥，还有前人留下的一些木柴，正好用来烧火取暖。
阿箐拧了拧湿透的头发和衣裳，展开裙摆一看，上面不知道在哪里刮了道长口子，不禁小小地呀了一声，满是懊恼。
晓星尘听见了，问：“阿箐，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阿箐连忙摆摆手，转移话题，“对了道长，你以前来过这儿吗？怎么对这里那么熟悉呀？”
她本来只是随意扯几句，不料晓星尘却静了一会，才慢慢道：“是。”
阿箐这下好奇了，挪到晓星尘身边去帮他一起拨弄火堆，托腮：“你一个人吗？”
“和……一个朋友。”
原来道长还有朋友，阿箐有点惊讶，又觉在情理之中。可是，为什么那么久都不见道长的朋友来找他呢？道长之前一个人，多孤单呀。
“那，道长，你的朋友呢？”阿箐小心翼翼地问。
晓星尘握着木枝的手僵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阿箐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火苗跳动的哔啵声响中传来轻轻的一句，微有干涩。
“他不愿见我。”
03
“我那时候想，道长的朋友肯定是个坏家伙，因为道长这么好，他却同道长生气。”阿箐轻轻地说，忘川上飘浮着幽幽冥火，映着少女娇俏的容颜，“但是我却很高兴，因为这样就没有人来分道长对我的好了。于是我问，道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晓星尘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很怀念，又极温柔：“子琛是很好的人。”
雨落得不那么急了，细细密密地亦不见停，晓星尘便在沙沙的雨声中慢慢讲起了和故友的往事。他们如何相识相知，如何一同夜猎谈道，一同雪夜煮茗……晓星尘讲了很久很久，阿箐觉得他似乎从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听得直打瞌睡，心里又有些沮丧，脚底轻轻地磨着一颗小石子。
啊，她想，原来道长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宋子琛。
晓星尘忽然停住了，顿了顿，身上无端多出几分清寞的气息。阿箐没注意听，这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道：“啊？道长，你刚才讲到哪里了？”
晓星尘笑了一笑：“没什么，我也忘了。”见阿箐哼哼唧唧不服气的模样，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一样东西，递到阿箐手中。
阿箐瞪大眼睛，惊喜不已：“是刚才那只小鸟！”手下的茸羽软蓬蓬的，被晓星尘收在衣服里没沾上一点湿意。阿箐一下便高兴起来，蹦起来原地欢呼着转了几个圈。掌心的鸟雀大抵是被她转得晕了，小脑袋晃了几晃，啪叽一下栽倒在手心里。
阿箐咯咯地笑起来，眉目俏丽，神采飞扬。
“我找了个笼子给它做窝，它真的好能叫啊，平常总叽叽喳喳个没完，一点也不可爱。道长听声音说应该是黄莺，黄莺唱歌不是很好听的吗？不过，一定没有我唱得好听。”阿箐说到这里语气满是自信，眉梢骄傲地扬起来，我觉得她倒是和那黄莺有几分相似，不过识趣地没有说出来。
那天阿箐正蹲在笼子前和黄莺说话，手指伸进去戳戳按按，逗得小鸟闪来躲去，扑棱棱扇着翅膀抗议。“哼，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有人来救你。”
晓星尘从门外走进来，有些无奈：“阿箐。”
阿箐吐了下舌头，心中很有几分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为了掩饰急忙跳起来凑到晓星尘身边：“道长你回来啦，买了什么，嗯……嗯？？”
晓星尘把一套崭新的衣裳递给她，语气柔和：“我不知道合不合身，你试试吧，不合适可以再拿去换。”
衣裳是阿箐最喜欢的颜色，布料柔软，摸上去就极舒服，裙角还绣了几朵精致的小花。阿箐捧着新衣裳，望了望自己打了补丁的青布裙，鼻腔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哪有少女不爱俏？可她打小就是乞儿，流落街头靠别人眼色过活，饥一顿饱一顿，从来也没人关心她是不是吃得饱，穿得好。
晓星尘微微无措，有些慌张地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不喜欢吗，不喜欢就换掉……别哭了。”
阿箐拼命摇着头，哭得却一声比一声大，蒙着眼弓起了背。
没有……我只是，太高兴了。
那套漂亮的新衣裳阿箐一直没舍得穿，她这么每天东窜西跳泥地里打滚的，要是弄脏了多不好呀。到了晚上，对着油灯的光亮把旧布裙又补了补，阿箐偏头想了一会，忽然道：“道长，我唱歌给你听吧？”
她会的都是些乡野小调，这些年流浪过很多地方，听过采茶姑娘柔和清亮的歌声，也听过母亲哄孩子入睡唱的温柔呓语。手掌在腿上轻轻打着节拍，阿箐轻声哼了起来，晓星尘停下了手里雕刻的木簪子，静静地侧耳聆听。他看不见，只觉得黑暗中仿佛有月光洒上竹林，溪水潺潺淌过山石，一声声柔和亲切，令人安心。
一首歌唱完，晓星尘弯了弯唇角：“阿箐，很好听。”
似乎觉得夜已经深了，他又柔声催促道：“谢谢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还得早起赶路。”
“又要出发了吗？”阿箐问道，“道长，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呀？”
晓星尘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
故事到这里都很美好和谐，我一字一句地记着，问眼前的小姑娘：“后来呢？你们去到哪里了？”
阿箐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她出神地望着黑黢黢的远方，厉鬼凄嚎哀泣声从河那边隐隐地传来。过了好一会，她答道。
“义城。”
04
我知道阿箐的恨意从何而来了，这实在不是个好故事，甚至记录之时都觉得有些残忍。但我仍有一事不解，据阿箐所说她和那位晓星尘道长应是都成了残魂，而残魂是无法投胎转世的，阿箐何以今日完好地站在这里？晓星尘又去哪里了？
哦，还有一个人。我问道：“那位宋子琛道长呢，他又怎么样了？”
阿箐的情绪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恨之中，此时微颤了颤，又重新平静下来：“宋道长带我们离开那里……”
宋岚当日带着两只残魂离开义城，访遍世间寻找修复魂魄之法，走了一年又一年，寒来暑往，凶尸之身无痛无感，也好似永不知疲倦。
“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少年，只觉得应当是过了很久很久了。外面的世界一直在缓慢地变化，最开始是人们谈论的事物，然后是衣裳住所，风土人情，渐渐地，我再也找不到和曾经的世界一点熟悉的地方了……”
“可是，这些年来，道长所在的锁灵囊内从来没有过动静，我一直在等，可是从来没有。”阿箐垂下的眸光黯淡，隐有水光，“最开始我以为是道长的魂魄受创过重，假以时日就能慢慢修复回来，宋道长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不是的。”
“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
那天宋岚将她的魂魄从锁灵囊内放出来，拂雪在地上划了几个字：我送你去转世。
宋岚已经很老了。他的外貌仍如阿箐初见他那天一样年轻，清傲孤高，可是阿箐能感觉到他的灵魂已经衰竭到了尽头。
即便是凶尸的身体，也做不到与无穷无尽的时间相抗衡。
阿箐哭了，宋道长，你每日用自己的灵力温养魂魄，这么多年了，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宋岚低头，抬起苍白微僵的手指抚了抚她的头发，他很少做这种类似亲昵的动作，此时用来安慰这个哭得无助的小姑娘。
我没有放弃，我会陪星尘到最后。
但是已经耽搁了这么多年，不能误了你转世的机会。
“耽搁不耽搁的……我愿意陪他们再走很久很久，可是……”阿箐捂着脸哽咽，莹亮的泪光从指间扑簌扑簌地落下，“可是我觉得……或许没有我拖累，道长还有机会再回来呢……会回来吗？”
所以她点了头，答应来转世，可是舍不下这段记忆，所以拜托他人记下来。
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望着满卷墨迹，不知能说什么。
她没能在这里等到答案，孟婆佝偻着背踱了过来，叹出一口浊气，牵着她前往奈何桥上。隔着渺渺的河水，我望见阿箐擦了擦眼泪，捧着那碗黄浊的汤，缓缓地仰头喝了下去。
渡忘川，过奈何，饮下一碗孟婆汤，前尘两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