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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总相逢。

有灵

01

草木有灵。

我原本是白雪观中一株梨树,天资驽钝,修行百年才堪堪修出灵识。谁料三十年前突然遭了一场大火,烧得整间道观面目全非,连带尚未来得及化形的我也一并元气大伤。

偌大一间道观空了下来,多年无人修缮,院子里杂草丛生,鸟雀筑窝,从前每个清早在树下练剑的那群小道童却都不在了。清醒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其中一个寡言的少年,一手长剑使得尤为利落漂亮,剑光清寒,如鸿雪飞扬,人也生得俊俏。但因着伤势沉重,大多时候我只能陷入沉睡。

妖修行不易,人活着也不易,而我尚有机会重头再来,人死却不能复生了。

日子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不知不觉已逝去三十年。

那日阳光难得的明亮温暖,乳燕穿堂,清风萦回,封闭多年的破旧观门缓缓打开,三月春晖倾泻而入。

院子积尘多年,屋缝投下的光束里飘浮着细小的尘埃,一草一木都带着股朽旧气息。来人是一位黑衣道长和一个尚不及笄的少女,那位道长持着拂尘在树身上扣了三下,一道至纯的灵力灌入,我便悠悠醒转过来。

绿衫姑娘拍了拍树,俏生生笑道:“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

她是个凡人,并没认出我是妖,说完这句就蹦蹦跳跳跑进屋去了。黑衣道长转过身,平静的声音却蕴着一道很沉的力量:“勤加修行,不可为恶。”

这副神情似乎和过去某一幕重叠,很多年没见了。我怔了半晌,待院里空无一人,这说法不太妥当,这里本也只有小姑娘一个是人,剩下的一尸、一妖、一魂而已。

我看向浮于空中的虚弱魂魄,白衣青年神色温和地报以一笑,也不知道,他们可曾察觉他就一直跟在后面。

 

02

白衣青年生前大约是个好相处的人,气质温雅,谈吐和善,不自觉间散发着引人亲近的气息。我初通人言,说起话来还磕磕绊绊,他也不厌其烦地与我交谈练习,更多的时候在望着那位道长,眼神蕴满温柔和悲伤。他比我还要努力地修行,凝起的魂体一日较一日明显,问起来,只说希望早些和子琛相见。

宋子琛……这名字有些熟悉。       

待偶然的一次见到拂雪剑出鞘,记忆角落里那个孤高寡言的身影才忽然冒了出来,气质神情俱似,形貌却已大不相同。他当年离去时尚且是个清冷傲气的少年,一别经年,再回来却已成面生黑纹的凶尸,难怪我一开始认不出来。

这便说得通了,家人都埋在这里,他又怎么能不回来。我不禁有些想叹息,当年白雪观里的人,到底一个活着的都没剩下。

宋岚仍着一身孑然的漆黑道袍,应是刚从外面夜猎回来,染了满身清寒的锐意。晓星尘的神魂附在另一把剑霜华上,此时微微泛着莹白的光芒。一阵清风从他肩头打着旋儿掠过,拂去沾染的几片草屑,宋岚的目光忽然定住了,直直望向虚空中的某一处。

“星尘。”他在满院的晓风明月里轻轻念出这两个字,四下里风都寂下来,“你在吗?”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见,或许只不过抱着一种小心试探的期望,晓星尘向着站立不动的宋岚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抱住他:“我在。”

指尖毫无意外地穿过了衣摆。

 

03

但重逢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从那一天以后,晓星尘每一夜都附在霜华上跟着宋岚出去,至天明方回。仿佛当年两人初入江湖结为至交之时,乘风沐雪,同去同归。

通常一天由厨房叮叮砰砰一阵乱响打破清晨的寂静开始,阿箐一手叉腰,愤愤地挥舞着这个月换的第三把锅铲,对站在门口察看情况的宋岚道:“我以前厨艺也还可以的!只不过现在手生了,哼。”

宋岚不动声色地掂了下余钱,阿箐瞧见了,一把锅铲敲得灶台咣咣响:“我这都是为了谁?这里是我一张嘴在吃饭吗?哦现在是,可将来呢,锁灵囊空了能代表什么呀,我不是也好好站在这儿呢吗?宋道长你对人生乐观一点,当务之急还是学好怎么做饭,不然道长回来之后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吗?来,帮我递一下盘子……”

柴米油盐,人间烟火,道观原先的冷寂凄清一天天地淡了下去,有阿箐这个爱折腾的小姑娘在,再冷清的人也难免被染上一两分暖意。

 

时入初夏,蝉鸣声藏于连绵绿荫之中,一声声叫得人昏昏欲睡。阿箐手里执一把缺了口的蒲扇,趴在院里的石桌上睡得半个脸压出了红印,呼吸均匀,不知梦到了什么,口角依稀含笑。宋岚坐在对面,指间扣着一枚黑子极为优雅地落于棋案,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倒也不指望阿箐能和他对弈,聊以消遣罢了。有风拂过衣角袖摆,带来铺青叠翠的草木气息,温暖舒适得让人几乎觉得产生幻觉。细而轻的脚步声掩在夏日和风里,一道久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子琛,东五南十二置子矣。”

声含笑意,再熟悉不过,打磨圆润的棋子从宋岚的指缝间滚落,当的一声,不知滚到何处去了。

阿箐猛然惊醒:“什么什么!”她睡得发髻松散,眼里还有蒙蒙的水意,双眼却越睁越大,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颤颤地张开嘴,喃喃自语,“道……道长……我不是还在做梦吧……”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树影摇落一地。宋岚站起身,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看到了一片被霞光染红的雪白衣角,视线沿着缓缓上移,终于落到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上。

“星尘……”宋岚注视着眼前的人,像很多年没发过声的人那样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唇,嗓音滞涩干哑得不像话,“你回来了。”

晓星尘将手放进他的掌心,声音极温和:“久等。”微微偏了下头,似乎有意对他笑开来,“不算太晚吧,子琛?”

隔了那么多年,这个人仍如当年的清风明月一般温和坦荡,见之心悦。宋岚心中经年的坚冰似乎尽数被一道涓涓温流包裹融开,化作了满心柔软:“不晚。”

 

04

白天两位道长出去夜猎,顺带下山采买,阿箐就待在观中摆弄花花草草和小厨房,晚上一听见响动就兔子似地蹿出来,拉着晓星尘撒娇急着要看今天又给她带了什么小玩意。回到屋子里,摆上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伴着摇曳的暖黄烛火讲起一天的见闻,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有时我都恍然觉得他们其实是一家三口了。

阿箐也终于发现了道观里还有一棵梨花妖,绕着树转了两圈,仰起一张清秀明俏的脸笑道:“你可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呀?”

野史话本里说山精树怪皆能化作容色动人的女子,可我半边脸都被烧毁了,化作人形只怕非但不美貌,还会吓着旁人。我摇了摇沉甸甸的枝条,一只梨子离枝而落,教阿箐一把接住了,咯咯直笑。

夏夜里蝉声连绵,连着远远近近不知名的虫鸣交织成一片,我在漫天星辰的夜空下舒展着枝条,享受清风的穿拂。细细的低声交谈虽然轻,逃不过妖的耳朵,我毫无羞愧之心地听了一会壁脚,心想果真让两个互存爱慕之意的男人同处一室,不论他们平时如何地君子,恐怕也难免会情难自禁地做出些不那么君子的事来的。

月色柔软,纸窗内灯未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宋岚低低地说:“你身体不好,不必……”

“左右都是这样了,子琛,我很想你。”悉悉索索的衣物声音响起,夹杂着一两声轻微的碰撞,似乎是一个人勾着另一个人的脖子,把他揽到自己身上来。

我不知道晓星尘是怎么说服了宋岚,屋里的灯灭了,一片沉沉的黑暗中某种隐秘而欢愉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按不住心中好奇,做贼似地悄悄靠过去,枝杈伸长顶开一条窗缝。借着今夜皎洁的月光,床上躺着的人身体白净,腰肢弯成诱人的弧度,正低低地喘息,宋岚发觉了这边的窥视,拿被子掩住怀中青年赤|裸的躯体,抬头看了过来。

我连忙避开,羞得围拢枝叶遮住了脸,若按人类的年纪来算,我还是个孩子呢。

 

阿箐似乎也到了少女慕春的年纪,三天两头往外跑,待在观里的时候也不是那么缠晓星尘了。有句俗话怎么讲,天要下雨,儿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事情。两位道长暗地里为她准备着嫁妆,明面上却一字不提,直到阿箐自己沉不住气,抓住两人竹筒儿倒豆似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我就是下山的时候见过他一次,谁知道这人就跟中了邪似的,整天念叨着非卿不娶,其实他都三十多啦,可不是在占我的便宜?”

晓星尘笑道:“我只问,你喜欢这位欧阳公子吗?若喜欢,我和子琛可要早些找人家商议了。”

商议什么,自然不言自明,阿箐闹了个大红脸:“也,也没那么喜欢……”

宋岚在一边淡淡道:“那便过个一两年再看。”

阿箐哎呀了一声:“宋道长,你怎么话这么多呀。”

这便护上情郎了。我想,那位欧阳公子等她等到如今年纪,有佳人一句相许,便也不枉费这些年苦守了。

 

第一片叶子飘落的时候,我终于能成功化作人形了。临水自照,不出所料半张脸上蜿蜒着黑红色的丑陋伤疤,另半张脸倒生得甚为清丽。阿箐吃着梨安慰我,好在是妖,将来使个法术把伤疤掩去就是了,碍不着什么。

我倒不在意这些,眼见秋意愈深,圆月高挂,这一天据说是人间的中秋节。阿箐和我并排坐着,翠色裙衫下的双脚不住儿晃动,她说中秋节也叫团圆节,自己自小就没有亲人,宋道长现在也没有了,不过晓星尘道长还有个师门在很远的地方,他一定想再见见师父的。

“不过……应该是见不到了。”阿箐今天难得的安静,闷闷地停了话,低头悄悄地用衣袖擦了下眼睛。我默不作声地望着地面,觉得似乎还能清晰地指出来那一天什么地方倒下的是什么人,死前说了什么话,鲜血又淌了多久才彻底干涸。

死者不甘离世,生者背负太多。当善寡而恶猖,世则沦为乱世,道则泯灭人伦,流离失所,生离死别,都会成为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们,不就是最恰当的例子吗?

 

当夜,一轮明月悬空,皎洁柔和的光芒洒满院落。气氛不像之前想的那样凝重,反倒分外轻松,阿箐全然忘了白天哭鼻子的事似的,提着裙摆转来转去让人夸她的新衣裳好看,也不记得把腰上挂的男子玉佩藏一藏。晓星尘忍俊不禁,又时不时走到东厨站在门边和里面的人说话。今晚是宋岚下厨,因为阿箐义正言辞地和他谈过,再过两年我就要嫁出去了,你还不学做饭打算干什么?嗯,等着谁呢?

宋子琛道长哑口无言,一个平常洁癖得连沾染少许灰尘都觉难以忍受的人,乖乖地和炊火打起交道来。试了两次,做出来的菜味道竟然也不是特别可怕,阿箐当即拍板,以后的饭菜就由宋岚包揽。

我作为一个精怪,有生之年竟能和两位身负盛名的道长同桌用饭,心情也不可谓不微妙。

月色很好,梨花泡的酒香甜却不醉人。阿箐喝了两杯,兴致上来,起身在院子里载歌载舞,笑啊闹啊,清亮柔和的歌声像要越过院墙山岚,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风掠起发丝衣摆交缠,两盏酒杯轻轻一碰,仿佛就是此生了。

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样罢。

 

05

在白雪观的第三年,阿箐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明明该是很欢喜的事,临出门却实实在在大哭了一场。画着精致妆容的新嫁娘哭起来,依稀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小丫头,拽着晓星尘的衣角,莫名委屈到不行。

晓星尘伸手抚摸她的发:“阿箐,哭什么?”

阿箐抽抽噎噎:“道长,我以后就不能天天见到你了呀!”

晓星尘笑起来:“你天天见我,久了会腻烦的,你该和那个愿意和他共度一生的人去才是。”

阿箐气得跺起脚来,道长你才肯定是烦了厌了我了,我走了,真的走了!噔噔噔跑到花轿旁,搭着欧阳子真的手登上了轿,帘子放下遮住了少女窈窕的身形。说是不回头,等走了好一段路,还是忍不住偷偷掀开一侧的轿帘回头望去,却只能看到山顶隐约的青松和白云。

晓星尘目送着迎亲队伍一路吹锣打鼓地下山去,直到末尾的人都成了山脚一个个小小的红影,才轻轻地叹出一口蕴在胸口很久的气。

“子琛。”他问,“欲有所得,必要有所失吗?”虽然叫了宋岚的名字,却更似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应当很多年前就曾想过。十七岁的晓星尘下山之时,并非是因为山上不好,而是他更愿意以己身所学报芸芸众生,沧苦人间,因而选择了入世这条路,以身践道,死亦不悔。

宋岚站在他身侧,清风吹拂两人的衣摆,声音沉稳淡然:“得失输赢,唯在己心。”

 

我想,他们不愧为至交好友的。

这个词的分量或许比爱人还要重些,不疑不弃,交付生死,此生纵霜雪加身,若能与君偕肩同行,虽处隆冬犹暖春尔。

此后的年月里,宋岚和晓星尘时常一同离观外出,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有一回我跟去了,见他们在巴蜀地界徘徊数月,除去当地积滞已久的剧毒瘴气,又向东南而行,一路到了山明水秀的江南之地。

那天夜宿林中,清晨的曙光和鸟鸣声一同唤醒了沉睡的整片林子。溪水沿山路蜿蜒而下,水声淙淙,如环佩啷当,晓星尘在上游掬水洗野果,清澈的水流从他的指缝间漏下,如琼玉乍碎,好看极了。林中无人,明月清风的道长挽起了袖摆裤腿,弯着腰对不远处的宋岚笑道:“子琛!这水干净得很,你不是嫌衣裳污了么,四下里无人,可要来洗洗?”

宋岚站在溪边看他神采飞扬的模样,竟然也微微地笑了:“那我可得避着你才好。”

他们在溪边过招比剑,在林中一路追逐,对月饮酒,折花论道,似全不受世间诸多牵绊,长剑相击衣袂翻飞间,依稀可窥见当年意气风采。

那是很好很好很好的宋子琛和晓星尘。

 

妖的寿命可达千岁,凶尸亦未见得短,而修士阳寿不过百年。即便抱山散人那样的得道高人,存活四五百年已极为不易,而这四五百年的漫长岁月里,世间也只出了一个抱山。

后来两位道长出去得少了,更多的时候留在白雪观里,晓星尘是神魂凝聚之体,若有心寻求延寿之法也未必不可,可是宋岚不让。他怕晓星尘这一世强撑着陪他,宁可把自己耗至油尽灯枯,好不容易聚起的魂魄又散了,下一世就不知还能不能拼得齐。

阿箐也时不时会回来,无论到了多大年纪,她在晓星尘面前还是如同长不大的少女似的,托着腮抱怨:“哎呀,你们两个怎么都不老啊!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道长你看看,你看看,我都有白头发了呢。”

晓星尘看着她,就觉得还是当年那个喜欢撒娇赌气的小姑娘,笑着摸她的发:“是吗?我来看看。”

阿箐又闹着不许他看了,打打闹闹间,宋岚立在门边轻轻叩了两下,招呼两人去吃饭。

 

日子静如流水般过去,就像水总会流尽最后一滴,夕阳总会隐去最后一线光芒,都是再自然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也是初夏,如晓星尘来时一般,现在他要走了。

宋岚坐在堂前,身形不再像平常那样挺直,让晓星尘能更舒服地靠在他怀中。树影婆娑摇曳,稀落的蝉鸣一声声传入耳中,却显得四周更为寂静了。

“子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再过一刻,便到戍时。”

日沉西山,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晓星尘伸出指尖碰了碰宋岚的唇,沿着亲吻了无数次的轮廓轻轻描绘,扩开一点温和的笑意:“子琛,你听我说。”

“我听着。”

“今年还是陪你过完了生辰,一年又一年,总会有个尽头的。”

“我知。”

“此去并非永别,既然两个人都活在世上,总还有机会再相见。”

“我知。”

“转世之后,或许不再记得前尘往事,子琛,我留一缕魂魄在你身上,到时便循着来找你。”

宋岚的身子抖了一下,慢慢地抱紧了他:“……好。”

任他这么抱了好一会,晓星尘轻轻地推了推,笑道:“子琛,再使一次剑给我看吧。”

拂雪剑自跟随主人起,出鞘过无数次,曾斩无数邪魔,也曾与霜华相击,但从未有一次像此刻一般,仿佛要倾尽全部心血去舞一套剑招。剑光凛冽清寒,破开长风,一刺分作数十点寒芒,所过之处如冰霜寸凝。宋岚的剑招一直很漂亮,在他很小的时候一个人刻苦练习时就已经初成气象,凌厉潇洒,收放自如,而如今这一手施放出来更是漂亮上数百倍。

晓星尘一直没有阖眼,唇角挂着温润柔和的笑意。

暮色四合,最后一线红光也渐渐地隐没下去,天色彻底地暗了。

宋岚不知道累一般,仿佛只要他剑招不停,这一刻就能永远地延续下去。或许他只是不想停下来。

角落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鸱鸮叫声。

拂雪一剑掷出,入地寸余。宋岚在黑夜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下颌关节不住地隐隐颤抖,可他一个死人,早就流不出什么眼泪来了。

 

06

得失离散,人生无常。


那一晚之后宋岚就离开了,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

宋岚穿着一身素净的漆黑道袍,又负上了两把长剑,面容平静,只是微微低了点头看向我。他说世道不甚太平,问可有意随他一道荡妖除祟。

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如实以告:“宋道长,虽然和你们一起生活了很久,但……我毕竟还是个妖,世上哪有妖去除妖的道理呢?”

宋岚点了头:“各安其所,本也应当。”

他这么说,倒也未必是认同的意思,既然非同道,他便转身要走。我道:“宋道长且慢!”

这些话其实不当问,尤其是在往事俱已成烟的现在,可我大概也只剩这一次机会了,索性一次问个清楚:“我对生死一事存惑。”

这个话题显然触动了他,宋岚停下脚步,一双清亮平静的黑眼睛望过来。

“我想问……生死是否皆由天定,亦或可为自己掌控?我曾为人纵火所伤,是天命?是人为?若当时我已修出人形,侥幸逃脱了此劫,是天意,是我为?”咬了咬牙,继续道,“若死非己所愿,生亦非所愿,强留于世,肉身已死而灵魂尚存,还会是原来那个人吗?”

这话的指向性极其强烈了,宋岚沉默半晌,缓缓开口,并无动怒的意味:“究竟事在人为,还是人谋亦在天命之中,此事我亦不知。不过,我并非是被强留在世间。”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回忆,他道,“何为死?一为肉身毁,再为灵魂灭,二者兼具,方称死亡。我即为我。”

的确,当初若非一系列可称惨烈的事端,‘傲雪凌霜’的宋子琛不会变成凶尸宋岚,他不必这样年复一年地活在世间,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只能看着故人一次次离去。人既由生而始,也总该有死亡的权利,可宋岚已经不知道有没有了。这是一件比死亡本身更为绝望的事。

而宋岚说,既然灵魂尚在,他就仍旧是他,不过改换一幅形貌罢了。除妖魔,行世路,一切皆出于心,是‘傲雪凌霜’的宋子琛也会做的事情。

所以,恶意并不能真的摧毁什么,真正摧毁一个人的必然是他内心的崩溃。

但一个人若被摧毁了,难道要去怪他不够坚强吗?

我想,我一定是那个承受不住磨难的人,世间心志坚如宋岚者毕竟太少。退后三步,深深一揖到地:“受教。”

宋岚还礼,随后转身缓步离去。依旧是高挑清瘦的背影,一柄拂尘,两把长剑,孤高清冷不似凡尘之人。白雪观,大概也是不会再回来了。

 

那之后很多年过去,果然就再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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