咩咩羊RIO

山水总相逢。

天地白首

 [一]


人间又一春。


乍暖还寒,细雨如游丝,纷纷飘飘。


天边方透出些亮色,街旁的商户人家已早早地打起帘子,支上叉竿,迎接一天的生意临门。街上渐渐有了三两行人,手把纸伞春衫轻薄,偶尔伞缘相碰,各自轻轻掉转开,似乎不忍扰了清晨一刻的宁静。


雨声淅淅沥沥,淌过青苔遍生的石板缝隙,长街尽头雾气依稀。有一青色纸伞缓缓沿街而来,在路旁一家杂货铺前驻足,细雨斜飞,伞面微抬,露出苍白的下颌和一双清亮好看的眼。


分明早春已至,这人身上却似携着终年不化的清寒风雪,漆黑的道袍式样老旧,不知是哪一年做的了。店主人心道奇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笑道:“您要这个?”


架子上摆着一排小玩意,都是些零散物件,店主人取下一条系着玉坠的雪白穗子,递到黑衣道长手中。见那人接了,指尖微蜷捧着看的样子,不禁八卦心起,搭讪似地问:“道长可是送人?”自古以来,穗子玉佩之类的多被用来传情达意,若肯承对方这份情意,便收下东西,所谓‘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说的便是这些事了。


店主人生的一副热心肠,自顾自帮着出主意:“依我看道长是个不善言辞的,这光送东西可不行,您不主动袒露心意,您的那个……嘿嘿,心上人,若也一般矜持,岂不是白白错过一段姻缘?”


道人静静听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店主人还待絮叨,却看苍白得有些病色的手指放下银钱,只好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连声道满意再来。


青伞行远,背影清癯孤寂。


宋岚的手指缓缓地触上心口,指甲长而锐利,冰冷的心脏不再跳动。他的心上人,也已经死去百年之久。


系着小玉坠的白穗挂在了锁灵囊上,布料崭新柔软,或许里面的魂魄对此一无所觉,可宋岚总想为他做点什么。这些年来各地奔走,风尘仆仆,寻尽温养之法,微弱的魂魄终是在漫长的时日里一分分丰盈起来。每当这时宋岚甚至会因自己的凶尸之体生出几分庆幸,他等待了很多年,还可以等得再久些,日子但凡有一丝盼头,便不算太煎熬。


星尘,这次换我来护佑你。


这是宋岚道长在人间行走的第二个甲子。漫长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红颜成枯骨,朱阁作荒场,百年天地亦可覆。


现任的蓝家家主为了改换义城恶劣之极的风水,曾花费数十年的功夫移走尸骨,安抚怨灵,重建城池,慢慢才使得这里重新有了人气。如今两三代人过去,义城较当年人烟更盛,居民也不必再靠替人操办丧事为生。没有人会知道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妖雾弥漫,不见天日,炼化活尸,鬼哭震天,那都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时间又似乎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个名字,晓星尘。每当抚过霜华冰冷的剑身,心口的疼痛不曾稍稍减缓过半分,不为自己,为魂飞魄散的友人。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对着孤潭清月静坐,耳边似乎总能听到那日霜华坠地的清脆声响,听到晓星尘绝望的呜咽。 


晓星尘形容狼狈地跪在地上,满脸血泪,说,饶了我吧。


宋岚看见他双唇无声地开合,说的却是,子琛,我该怎么办啊。


为人所控的那几年里,这一幕总在眼前浮现,极度的悲恨与刺入颅内的压制日夜厮斗,不肯彻底沦为只知杀戮的工具。那算得上是非人的折磨,可疼痛总比混沌好,后来离了义城,他也还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宋岚带着晓星尘和阿箐的残魂重新踏上世路,凶尸的形貌常招来厌恶忌怕,他便有意避开人群繁华之处,默默地以己之力去尽量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也有那淳善质朴的人,受了他恩惠,压着害怕壮起胆子上前道谢,笑容小心而感激。宋岚静立着目送他们离去,低下头用指尖轻轻挨擦怀里的锁灵囊,星尘,你看,日子并不算太坏。


[二]


那之后又过去了很多年。


有一次宋岚路过姑苏蓝家的仙府,正撞见一头老花驴子慢悠悠地从门口踱出来,背上驮着个魏无羡,旁边站着素衣雪袍的含光君。隔着老远魏无羡就直起腰,兴高采烈地扬手:“宋道长,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这一下动作大了些,那驴子老虽老,脾气却不输当年,猛地一尥蹶子差点把背上的魏无羡摔下去,还亏蓝忘机扶了一把才稳住。宋岚走上前来,与二人见过礼。确是多年未见了,两人鬓边皆已生了丝丝霜色,面上却依稀仍是少年神气。宋岚运起灵力聚尘成字,询问他们:“二位向何处去?”


魏无羡嘿嘿笑了几声:“这些年风光也风光够了,折腾也折腾得不少,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和蓝湛想着呢,去找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住下来,也过上一过普通人家的生活?哈哈哈哈哈。”结庐织布,逍遥山水,这是他们青年时就有过的心愿,为俗世所绊大半辈子,如今才终于有机会实现。蓝忘机静静地听他说话,淡若琉璃的眸子闪了一闪,抬手状似无意地拂去飘在他头上的一片叶子,引得魏无羡又是三两句调笑。


魏无羡握住蓝忘机的手,又问了几句锁灵囊的现况,便双双与宋岚别过,乘驴一同悠悠离去。


蓝家家主更替的事情宋岚有所耳闻,这件事也算在修真界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无非是有些人觉得温氏遗孤决不能接替家主之位,又扯出些血脉世家的论调来,蓝曦臣对此不闻不问,倒是金麟台那边大动肝火,气得发了好一通脾气,直言血脉之论无用至极,如今家主皆是选贤任能,还提什么血脉!金蓝两家态度鲜明,加上蓝思追自年少起便显露出过人的才干与稳重,风评素来优秀,那些不和谐的声音便也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风云变幻,人事更迭,如花开极盛而败,世家绵延兴盛数百载,近年也渐现了衰败冷落之象。自金光瑶身死,蓝曦臣退位,两家家主皆由小辈接任,江澄与聂怀桑也已近垂暮之年,早已不复当年四大家族鼎立之势。修仙问道一途不再由世家牢牢把控,各地大小门派接连兴起,凡有资质者,不论出身地位,皆可拜入门下。修真界的轶闻奇事渐渐流入寻常人家,为人津津乐道,并纷纷以标榜自家后院曾是某某仙门遗址为荣。


就连村口卖烧饼的王老汉逢人也会说道,别看俺们这地儿偏,嘿,后面那座山头上也曾经住过一群修仙的道士呢!边说着边用铁铲给锅里的饼翻了个面,沾满锅灰的手一拍大腿,颇为遗憾地叹气,可惜呀,百年之前让贼人使奸计灭门了啊。大家笑他瞎编,老汉瞪圆了眼睛吹起胡子,我怎么胡说?那道观有名有姓的,叫什么什么,白……白云观!对,白云观!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嘿。


后来有好奇的年轻人循着路找到那座破败的道观,却见传闻中百年前曾被一场大火焚毁的地方,奇迹般地生出了连片怒放的梨树。枯木逢春,烧得焦黑的躯干重又焕发盎然生机。本该空无一人的庭院里立着一位黑衣道长,身负双剑,臂挽拂尘,背向院门,仅得见一道站姿极正、高挑削瘦的背影。花瓣如雪纷扬坠落,断壁颓垣间萧索之意愈深,那窥视之人心中陡惊,心想莫不是这道观中哪位仙长的幽魂显灵?惊疑不定再去看时,只见满地梨花堆积,风起处飘飘扬扬,哪里还有什么黑衣道长。下来后逢人说道,别人也只笑他编话儿,要不就是白日见了鬼。


梨花雪几载,空度春与秋。


自温卯衰门派而兴家族,百年来对外强取豪夺,内部倾轧斗争不断,终由鼎盛一步步走至衰微,如今各地门派如雨后春笋纷纷而出,大约世事俱有轮回一说罢。宋岚怔怔地拈了一片洁白的花瓣,心中想起的却是有一年梨花树下乘月对酌,他借着酒意去握晓星尘的手。那时他许诺,星尘,世事艰难,我与你一道承担。


未料一别,再见即生死。如今最黑暗的时候已然过去,正是你我当年期许的清平盛世,星尘,你可还愿见一见这人间?


这些年宋岚负双剑,行世除魔,别人不敢不愿去的山穷水恶之地,他从不推却。有一回与一株千年道行的花妖相斗,那妖花不知吸收了多少修士的修为,厉害得很。宋岚仗着不惧毒侵,不知疲累,与其一刻不歇地缠斗上七天七夜,这才寻着空隙一剑刺破花妖的内丹,将它降服。


花妖在剑下疯狂地扭动挣扎,厉声尖叫,那些人自愿用一身修为来换一场虚幻的梦,皆是你情我愿,何错之有!偏你要来多管闲事!宋岚不为所动,拂雪剑刺得更深了几分,花妖妩媚艳丽的面容因为痛苦而变得狰狞无比,挣扎渐渐微弱下去,不再动弹,却似吊着嘴角冷笑,声音幽诡而讽刺。道士,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中也有欲望么?


喜怒哀惧爱恶欲,此为七情。不能绝情,不得大道。


或许因为那一战伤势过重,此后便时常精神不济,屡觉困顿。死人应当是没有这种感受的,宋岚猜想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或许在哪一次夜猎途中,甚至如往常一般拭剑、行走的时候,仓促间倒下去,便不会有机会再爬起来。


有生之年,还是应当往义城走一趟。


宋岚抵达城门那天恰遇细雨缠绵,天空灰蒙蒙的,城墙俱被翻修过,墙根处却又有了孩童新画上去的涂鸦。这座城里曾经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浸过鲜血,倾盆大雨也洗刷不去那样的气息,把整座城重建一遍,多少都有抛却过往重新开始的意思在。宋岚挽着拂尘沿街缓缓而行,有贪玩的孩童跑上街道,遇见这么一位进城来的陌生道长,纷纷涌上来好奇地踮脚去拉空中飘动的拂尘尾。一群尚不及膝的稚子挤挤挨挨地把宋岚围在路中央,有人扯着他的袍角,童音清脆:“道长从哪里来?来寻人么?什么人?我们或许见过呢!”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得不到回应也围着不肯散开,倒叫宋岚少有地为难起来。直到各自的父母找出来,这才如鸟雀投林,呼啦一哄而散。


当年他火化尸骨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客栈,宋岚在门外站了很久,小二打着伞急匆匆迎出来:“哎哟客官,怎么在雨里站着呢,快里面请?”


满室昏暗,雨声未歇,渐渐倒落得更大了些。


一灯如豆,明明灭灭,雨点噼噼啪啪打着窗纸,那股浑身酸软无力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宋岚小心翼翼地将锁灵囊捧到唇边,极轻地碰了一下,唯有此时此景,才敢放任自己的情感流泻片刻。星尘,他无声地翕动嘴唇,你何时能归来。


漫漫长夜里,这句话重复地问了无数遍,却从未得到过回应。阿箐的魂魄多年前就消散了,临去前见了欧阳公子一面。宋岚有时甚至期冀,即使魂魄能入梦见一面也是好的。可是凶尸无梦,他只能对着一只锁灵囊发呆,回忆晓星尘的音容笑貌,想从前两人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想得久了,心脏就缩成一团似的疼。


太上而忘情,似他这般心有妄念不愿放,大约是不能得道的罢。


灯下暗影飘晃,似有柔声游走劝哄,既有前情难了,就让我赠你一场美梦可好?


[三]


梦有三千境,如堕魔障,不可返也。


雾气缈缈,月色下一树梨花雪白,香气馥郁。 

 

“星……尘……”多年不曾使用的嗓子哑得很,抖抖索索地挤出两个干涩的音节,宋岚愣了一下,伸手去摸,发现那条断得彻底的舌头竟又长好了回来。


桌旁坐着的白衣青年闻声偏过头来,眼覆白绫,却在微笑:“子琛?过来吧。”


宋岚情知陷入了过去的某一段回忆中,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回过神来已经在另一面坐下。他不敢问晓星尘的眼是怎么回事,张了几次口,临了心里又退却,默默地将霜华取下来放在桌上,道:“剑。”


晓星尘笑:“眼睛不好,就不要用剑了。”这么说,手却摸到了霜华的剑鞘上的纹路,慢慢地抚了两下,缩回手指去提酒盏,“好似很久没见了,陪我喝一杯吧?”     

 

宋岚一直看着他,看不够似的:“好。”酒入白底青瓷盏,盏面浮了一片雪白的梨花瓣,极是好看。陈酿入喉,多年前尘封的记忆味道扑面而来,宋岚顿时如同被定在了原地。


这一坛酒是当年他和晓星尘一起埋下去的,犹记得仙人似的白衣道长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两只手和袍角都沾了灰土,清亮的眼睛里却笑意盈然。子琛,他抿着唇角打趣,白雪观秘传的酿酒方子就这么随便地教给一个外人了,可如何是好?宋岚被那一笑晃了眼,竟略觉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好一会才听见自己说,不是外人,一个酒方罢了,你若想学……这一身剑法也可以教你。白雪观的规矩没那么严,可这话终究有些冒失了,宋岚掩饰般让晓星尘给两人酿造的酒取个名字。当时正逢世家间明争暗斗愈发激烈,不断有人上门游说拉拢,不胜其烦,晓星尘想了一会,说,那就叫‘忘忧’吧。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  


宋岚慢慢地饮尽了,望向对面的人。那人面容清减,气息却还温和清冽,既不似两人少年同游时的心无挂碍,也还未至最后相见的悲痛凄绝。宋岚微微垂了眼,道:“星尘,这些年,我一直盼着和你再见上一面。”


晓星尘抿了唇,轻声道:“我已经在这里了。”


“你可愿留下来?”    


晓星尘慢慢地道:“我留下来,还是你留下来?”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微微偏过头来‘看’向宋岚,明明两个眼窝都空了,却好似真有一道视线透过层层的绷带投过来。宋岚咽喉如梗,一寸不移地与他对视,初见时强作的镇定过去,满腔情绪如同酒后微醺滔滔不尽翻涌上来,似爱恋,似痛苦,藏在袍袖下的指甲紧紧攥住,一丝不肯放。


“星尘……”宋岚站起来,几乎算得上冒失地抓住晓星尘的手臂,冰冷的手指和温热肌肤相触,猛地打了个颤。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久久发不出一个音来,似乎说话本身也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挣扎。 


花妖幽幽地笑,道士,你心中有愧,也有情爱,因情生愧,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所以明知是梦,明知虚幻一场,却也想要欺骗自己来成全心底那一点妄念。人因有情才成其为人,舍不了道义,斩不断情丝,你曾因此死于一人剑下,如今又心甘情愿再一次把性命奉上,真是可笑。


晓星尘一动不动。宋岚揽过他的颈子,头垂下去,下颌搁在削瘦的肩膀。


晓星尘忽然道:“子琛,你不该这样的。”他的手伸出去,在空中停了片刻,慢慢地落到了宋岚背上。又恢复了温和的样子,声音轻缓而透着哀伤,“我已经是百年前一场云烟,生时累你诸多,死后仍旧,你早该……把我放下了。”  


晓星尘摸索着摸上宋岚的脸,指尖轻抚那冰冷僵硬的皮肤。这个人,岁月不能摧其风骨,苦难不能改其心志,独独为他而露出最柔软脆弱的一面,哪怕因此遍体鳞伤。晓星尘心口疼痛,可他早已没有泪水可流。


两人这样无话地抱了好一会,晓星尘轻轻去推宋岚的肩膀:“子琛,回去吧。”


很平常的一句话,很平常的语气,仿佛只是一次简单的分别,隔不了多久就会再见面。


宋岚轻轻地道:“你醒了,是不是?”


晓星尘的身体一瞬间僵住了。


宋岚扳过他的脸,双手揽得死紧,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唇贴着脸颊,仿佛抓住的是此生唯一的希望,声息几近哽咽:“你醒了,星尘……是不是?”


宋岚素来孤高自持,几乎无法可想他在人前露出这样近乎软弱的姿态来,可人真到了情绪顶峰难以控制的时候,又哪里能顾得上狼狈与否呢。


怀里取出的锁灵囊已然空了,就是不久前的事。梦境固然是花妖为宋岚设下的陷阱,沉沦其中便会耗尽灵力修为,乃至气血性命,可到了真正危及宋岚性命的时候,锁灵囊中晓星尘的魂魄就醒了,并悄无声息地以自己的魂力替上。他这副灵魂已经修养得七七八八,缺失的部分便是一双眼睛。


宋岚伸手去抚自己的眼眶,指尖猛然用力:”星尘,我把这双眼还你。“


“子琛!”晓星尘慌乱去阻拦,指尖抖得不知所措,摸到一行缓缓落下的温热液体,不知是血是泪。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覆眼的白布隐约洇出两团血色,似乎极为痛苦地低声:“别,别还了……”


他们之间相欠的,又何止一双眼,一条命。愈是相知,愈魔怔般地想用己身替对方的伤痛,纠纠缠缠,因果簿上早不知涂抹叠加了多少笔。


宋岚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双手穿过晓星尘胁下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开口:“对不起。”怀中身躯微颤,继续道,“星尘,错不在你。”


晓星尘望着茫茫的黑暗,身体被人珍惜地紧紧拥住,好一会才发觉脸颊湿润,鼻端嗅到了腥甜之气。这么多年,心中潜藏的愧疚与负罪感如同恶鬼,时刻提醒着他曾经对宋岚、对无辜的村民做过什么,那非他本心,却是经他手造下的杀业。晓星尘不会为自己辩解,尽管承受了最深痛苦的是他,却宁肯散去魂魄,自弃于世,不入轮回,沦成一团无知觉的混沌。


在锁灵囊里的漫长岁月里,零散的魂魄被一点点拼补,一年又一年,他看着宋岚奔波于世,满身风霜。很多次他拼命试着挣脱束缚于身的枷铐,心底却有一个恶意声音徘徊不去,晓星尘,你不辨善恶,屠戮无辜,如今那些人的亲朋故旧都死了,时过境迁,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吗?你满手鲜血,有什么资格再站在宋子琛的身边?


这是他心底的魔障,勘不破,走不出,便不能再世为人。


如今宋岚却对他说,错不在你。


宋岚用指尖一点点擦去晓星尘脸上的鲜血,道:“星尘,善恶是非,我与你一同承担。”许多年后他再回想当初曾有过的痛苦和挣扎,一度剧烈动摇怀疑自我到道心近溃,如今说出来也只剩表面浅浅的一层波澜。


曾经的风雨再大,熬过去了,就再不能压垮他们。


就像在走了很久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点一点出现的光,晓星尘慢慢地握住宋岚的手,眼中缓缓流出的,竟然是涓澈晶莹的泪水。白绫松散滑落,露出一双清澈如映星辰的眼睛。


晓星尘望着他,仿佛目中有无穷的眷恋和叹惜,却确实微笑起来:“子琛。”


[四]


当年的‘明月清风晓星尘’重归于世的消息并没有惊动多少人,这个名号已经更近于一个传说,何况还能认出他的人当世已经寥寥无几。


从梦境强行破出后两人都伤了些元气,一路行走一路养伤,没有什么目的地,全当百年后重新入世,看什么都略觉新鲜。夜猎时晓星尘一柄拂尘、一把长剑,白衣飘飘仿若仙人,斩杀妖兽后每每还要自叹剑法生疏,倒是子琛你如今越发精进了。


宋岚顺着他的意思,指尖比划,以后多练习就好,我陪你。


两人如少年时那样每日练剑试招,结伴夜猎,闲时游赏山水,也不觉光阴易逝,不经意间匆匆数年过去。这一天来到一处风景秀美的小村庄,住户十来人家,恰到傍晚饭时,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冒出了缕缕炊烟。


暮色西沉,门前经过一条涓涓溪流,一位黑衫男子正坐在家门口垂钓,盘着腿,模样闲适惬意。他身侧站着的人素衣若雪,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若不是手中编着竹篮,看起来倒像是一位十指不沾泥的世家公子。


似乎有所觉,垂钓的男子朝旁边转过头来。


远远的,他忽然一下亮起了眼睛,高高扬起手来招呼,兴高采烈,中气十足。


“小师叔,宋道长,今晚留下来吃鱼啊!蓝湛手艺可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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